深秋的梧桐叶在暮色中簌簌作响,金箔般的叶片掠过校门斑驳的红砖墙,总让我想起姥爷浆洗发白的蓝布衫。那些被岁月揉碎的剪影,在年轮的褶皱里愈发清晰——校门口永远挺拔如松的身影,布满老年斑却温暖如春的手掌,还有那双盛满暮色的眼睛,在无数个黄昏里编织成永不褪色的锦缎。
初到天津的姥爷像株移栽北方的老榕树,带着南方湿润的苔藓气息。他总把清晨的露水别在中山装第二颗纽扣上,用带着闽南口音的普通话给我讲《山海经》。校门口那株百年梧桐是他选定的位置,"树冠像撑开的油纸伞,落雨时能护着书包不沾湿",他说这话时,银发在晨光里泛起涟漪。每日放学,远远望见蓝布衫在秋风里轻轻摇晃,我便知道有烤得焦香的山芋在衣兜里等着,温热的甜香能一路暖到五脏庙。
他教我辨认梧桐叶掌状的纹路,"每道叶脉都是光阴走过的路",枯叶在布鞋底发出细碎的响,和着蝉鸣织就整个童年的背景音。有次暴雨突至,他把我裹进宽大的雨衣里,自己淋得透湿,却笑着说正好洗去满头华发。那时他六十岁,脊背挺直如门前青竹,脚步比年轻教师还要轻快。
变故来得像暮春猝不及防的倒春寒。先是晨雾里少了那件蓝布衫,接着病房的白取代了梧桐树的绿。消毒水的气味在记忆里刻下刺目的划痕——曾经托举我摘槐花的手背上爬满紫色淤青,讲故事时神采飞扬的眼睛蒙上灰翳。但老人仍固执地在床头柜摆着牛皮纸包的话梅糖,用虚弱的气音问:"新学的古诗会背了吗?"
最后一次目送是在初雪降临的清晨。灵车碾过满地梧桐叶时,我忽然看清生命原是这样精巧的琥珀——姥爷用最后的力气将目送者的角色悄悄调换,像完成某种庄重的传承。急救室那晚他断续说着:"要看着你...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...",浑浊的泪滑进皱纹沟壑,在月光下凝成盐霜。
如今我常在梧桐叶落的季节驻足校门。暮色依旧把影子拉得很长,只是地上再没有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慢慢重叠。风起时,满树金黄便簌簌落下告别的絮语,恍惚又是老人轻拍我肩头说:"往前走,莫回头"。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牵挂,都变成叶脉间永恒的信笺,在某个平行时空里,蓝布衫的身影永远站在秋阳里,等着给蹦跳的小女孩递上温热的烤山芋。
树影婆娑中,我终于读懂那凝望里的千言万语:最深情的目送不是挽留,而是将守望化作托举的力,让被爱的人有勇气走向比远方更远的远方。就像梧桐树年复一年送别自己的叶子,却把根系更深地扎进光阴的土壤,在轮回的春风里,守候着新芽萌发的消息。
(南京师范大学中北学院 何诗婷)